编者按：这篇文章是上海复旦大学郑磊副教授在2013年该校开学典礼上的讲话。郑磊说，我们在不断学习的过程中，对学习的“有用”的界定也在不断变化，有 时认为有用的东西以后未必用得上，有时认为无用的东西，以后可能有大用。庄子也说，世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须知，无用之用乃大用也。庄子和 郑磊的观点，深刻地阐明了学习到底有什么用！希望广大研究生能够沉下心来，读几本书，写几篇文章，珍惜校园时光。正如郑磊在文中说的，你会有一辈子的时间 去工作和赚钱，而能安下心来学习的时间可能只有这几年。
学习是为了什么？
文/郑磊
各位领导、老师、同学：
第一次在开学典礼上发言，受宠若惊，诚惶诚恐，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到底该讲些什么？讲大道理，我讲不过领导，卖萌，我卖不过在座的各位同学。
后来我想，今天在座的有本科硕士和博士生，很不幸这三种类型的折磨我都经历过， 所以我今天就和大家分享一下我作为一个普通中年教师的求学经历和体会，也许对大家接下来几年的学习生活会有些启发。
我父母年轻时从上海到贵州支援三线建设，所以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父母就不断教育我：“长大后一定要考上大学，只有这样才能跳出贵州，回到上海，否则就要一辈子在贵州扫垃圾！”
18岁之前，我觉得人生只有两个阶段，考大学前和考大学后，只要考上大学，我就可以从此享受人生了，而考大学和“学习”本身无关。
终于考上了大学，折磨却刚刚开始。我考上的是外语院校，专业是英语，后面还有个括号（旅游专业用途）。只所以填外语专业，是因为当时涉外的专业好找工作， 能赚钱。在中学里，我的外语成绩也算数一数二，但由于贵州的英语教学水平和沿海有差距，进了大学，我就成了全班倒数第一。老师常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我 把一句句子重复N遍，直到把发音读准，才继续上课。那时我们老师上课最常用一句话是：郑磊，repeat！。
所以，上了大学之后，我的目标就是，不要挂科，争取毕业，找到工作。
那时候没有网络，也没有选课攻略，没有学长学姐给我们全面总结过哪位老师给分好，哪位老师是CD刻录机，成绩全凭努力和运气。而当时我觉得学英语很枯燥， 学英语没啥乐趣，倒是和那个括号（旅游专业用途）相关的文化和旅游课程我更感兴趣，虽然我们特别想在毕业文凭里把那个括号拿掉。
毕业后我又到了上海的一家旅行社工作，做过导游，也做过销售和计调，然后又跳巢去了外企工作。90年代的时候，凭外语专业找一份外企的工作并不难，但是由于没有受过专业的管理学训练，要升职就不容易，这样我就萌生了出国继续读硕士的念头。
当时最火也和我工作经验也最对口的专业是MBA，但是我的收入支付不起两年MBA的学费和生活费。这样我就退而求其次的申请了“MPA”，一方面我对公共 事务还蛮有兴趣，另一方面MPA也是管理类，将来想再回企业工作也还靠边。但必须考好托福和GRE，才能申请到奖学金，这时我曾经以为没意思的英语专业却 给了我考试的基础。然而，工作之余考“寄托”，还是非常紧张，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定了一个氧气瓶，每做完一套题要吸一次氧，晚上做梦还在不停做题，几乎神 经衰弱，要靠安眠药入睡。
终于到了美国，学院要求我们每学期修四门课，我想每周只用上四个半天的课，再不用朝九晚五上班，这下可以享受生活了！结果开学一周后就累得半死，每周都要 阅读无数论文，交各种大小作业，应付各种考试和project，每天要折腾到一两点才睡，周末主要就是用来补交和赶作业，同时还要应付全新的生活环境，一 学期就瘦了十斤。
但是工作了六年之后，能重回校园系统地学习管理学的各种知识、理论和工具，使我大开眼界。这是我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开始享受学习，也是学得最认真的一次！最 后我以GPA3.9毕业，要知道我本科期间的GPA用对我最有利的计算方法也只刚刚够3.2。而MPA的这次成绩，比起高考成绩，或GRE托福成绩，其实 对我已经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
也是在这段时间，我还发现了一些我不能理解的人和事。我发现我们院长开的车是全院最破的，住得也不比别人好到哪里。院里有一位复旦本科毕业的华人老师，在 纽约读的财政博士。我就问他：彭老师，你纽约毕业的为啥不去华尔街赚钱呢? 他说其实我实习就在华尔街，老板临走时希望我留下来，但我觉得我受过这么系统的训练，以后就做这些操作性的工作，太可惜了，所以还是到了大学工作。当时我 觉得他读书太多，脑子已经坏掉了。出国读书难道不是为了赚钱买房买车吗？
班上还有一位60多岁的美国同学，曾被惠普外派到中国担任高级经理，那时已经退休，和我一起读MPA。他上课比谁都认真，毕业时被全班选为“最佳学生”， 而毕业以后，他却一直没工作过，只在一些NGO做志愿者。还认识一位朋友，也曾被外派到中国担任中国区总经理，后来辞职回到老家做房地产销售，他说他小时 候有个两个梦想，一个是学吉他，一个是学西班牙语，都40多岁了都还没有实现，所以就辞职回国，找了个自由点的工作，好去完成梦想。这些人都让我很不理 解。
两年MPA硕士读完之后，我觉得硕士阶段学得太匆忙，还没学够；作为外国人进美国政府工作不大可能，回国再进企业好像已经兴趣不大了，这样读博士就成了一 个选择。出国之前，我只想着读完硕士就赶紧再去上班，用两年时间读书已经太多了，从没想过自己还会继续读博士，当时我还告诫自己读博士只是权宜之计，可不 能像彭老师那样把脑子读坏掉！
结果读博士第一天，就碰到一位学长对我说：“恭喜你，脑子开始坏掉了！”我说为啥？他说你不知道PHD的意思就是permanent head damage （永久性大脑损伤）吗？我当时想，那是你，我可不会。
刚开始读博士搞脑子我还确实不大适应，读硕士的时候，可以大量选课，广泛涉猎，到了博士阶段，导师则要求你在一个比较小的领域钻深钻透，我觉得这个实在没 啥意思。所以博士第一个寒假，我就开始给一些大公司投简历，参加各种面试，曾经有机会去一家知名的咨询公司，但因为要被派回中国工作，我还不想那么早回 国，就没有继续。
这样我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读博士了。然而读着读着，我就发现，踏踏实实做一个研究，采集数据，分析数据，做出结论，只为了搞清楚一个事实，解释一种现象， 这件事本身大有乐趣！能带来我一种之前从未感受过的喜悦。学校里有一位老师，每做完一个研究，就会兴奋地大喊，I Love Science！我渐渐地也能感受到这种感觉了。
五年博士读完，我的脑子也坏掉了！像彭老师一样，我也成了一名大学老师。而且我的还坏得很彻底，四年老师做下来，我仍然觉这是我做过的最喜欢最开心的工作，而这个结果完全不是我一开始所设计的。
我走到今天，其实都是被逼的。
小时候，我学习，是为了考上大学跳出贵州，
进入大学，我学习，是为了毕业找工作，
工作之后，我出国读硕士，是为了以后做海龟赚大钱，
硕士之后，继续读博士，则是权宜之计。
而那些曾经让我抱怨的东西，却让我走得这么远，得到这么多！
许多东西我一开始没有想要，甚至连知都不知，如今让我受益匪浅！
而我原先想要的东西却没有得到! 读了七年书回国之后，我惊呆了！我当年的那些同事们没有出国，没有读书，却早已有车有房，我出国所想要实现的梦想他们都实现了，而我自己却都没实现。
我也问过自己，当年出国是不是一个正确决定？后不后悔？最后我这样反问自己：如果用我出国这些年的经历和体会来换一套房子，我愿不愿意？每次我的回答都 是：我不愿意！我觉得这些年我经历过的事，认识过的人，见识过的世界，比房子值钱！我觉得，这个“不愿意”正是我多年学习的收获。
你们可能要问我了，那学习到底有用吗？那我想先反问你，这要看你是如何界定“有用”的？如果有用是指“升职发财”，那我的体会是，读书还真不一定有用！而如果你对“有用”有不同的定义，那学习就不会让你失望，你得到的会比你想要的还要多！
这些年的学习确实让我收获了知识、技能和文凭。但更重要的是，学习让我学到了这样一些东西：每当我听到A的说法的时候，我就会再想再听听B和C会怎么说； 每当我听到一种奇怪的观点，会先去想问问这明白背后的原因，而不仅仅因为这和我原本的想法不同，就去批判它；每当我看到一种新事物，就会想应该用什么方法 和框架去研究它？而不是根据既往经验，拍拍脑袋想出几个观点就行。学习让我知道，仅仅是“知道”这件事就很享受，即使他可能完全没用。学习还让我知道，学 得越多，就越不敢下判断，自己也还差得很远，而“知道”自己还差的很远这件事本身也许就是学习最大的用处。
更有意思的是，那些不经意学到的东西，那些我学过的曾经以为没用的东西，原来也有“用处”。正因为当年没有选课攻略，我上过一些很有意思的课，多少年后， 我早已忘记了那门课的成绩，而老师讲过的内容却至今受益。不做导游之后，我曾以为我学过的旅游专业知识再也没用了，可我现在还会时不时地去听听昆曲，看看 明式家具展，逛逛陶瓷市场，时不时来一次说走就行的旅行，每次旅游都能看出一些别人看不出的东西。
我慢慢体会到，有用和无用是相互转换的，你以为有用的东西，可能很多年你都用不上，而你以为没用的东西，突然有一天就有大用。而你对于“有用”的界定也会 不断变化，为了某个“用处”，你走上了这段路，可等你走完这段路的时候，那个“用处”你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你发现了新的“用处”！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些东 西真的没用，那又怎样呢？只要我自己喜欢，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快乐就好!
终于，有意无意学到的这些有用没用的东西，让我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人。
读完博士，我以为我这辈子能上的课能都已经上完了。结果到了复旦，看到本科通识教育的课程表，我又恨不得再重读一次本科。两年前，我完整地旁听了一学期的本科课程《中国古代陶瓷鉴赏》。
在美国留学时，因为都比较穷，留学生们会买完一张票，在一个厅看完一场电影之后，再偷偷转到另一个厅去看下一场电影，而电影院并不会清场，最厉害的一位同 学曾经连看过4部电影。我在复旦旁听这些课程和讲座的时候，突然感觉复旦就像一个有着几百个厅的电影院，每一个时段都有无数的知识在上映，而且还是由一些 可能已在这个领域专研了一辈子的老师来讲解，可以随便去旁听，居然还不多收费！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
在座的各位同学，无论你是从没工作过，还是已经工作过又重回校园，我想说，你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工作和赚钱，而能安下心来学习的时间可能只有这几年，曾经 来过一个这么神奇的地方，却没有停下来好好看过“电影”，实在是太可惜了！而这样的机会很难再有，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我想对各位说：暂时放下成绩、工作、升职、赚钱这些目的，单纯地只为学习而学习一次，只为喜欢而学习一次，可能还没学到一半，不仅世界观，你的三观都已经颠覆了！颠覆之后，你还会建立起三种自信，人生观自信，价值观自信，世界观自信！
我自己也还差得很远，我们一起共勉吧。